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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潜艇闻警出动》中文新版序
江晓原
《核潜艇闻警出动》，[苏]阿·约尔金 等/著，上海师范大学外语系俄语组 等/译
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5
整整40年前，我有过一次非常奇特的阅读体验。
那时中国正和苏联交恶，苏联被视为“修正主义”国家，苏联当时的文学作品几乎全都被视为“毒草”。但是当时中国却翻译出版了一批苏联当代作家的小说，比如《核潜艇闻警出动》、《你到底要什么？》，以及一些苏联高层人物的回忆录，比如《赫鲁晓夫回忆录》、《朱可夫回忆录》等等。这些小说和回忆录都是以“内部发行”的方式出版，不对一般公众开放的。
出版这些读物的理由，表面上是“供批判用”，所以通常每部作品前面都会有一篇牵强附会、夸大其词、义愤填膺甚至破口大骂的“批判”文章。这种“批判”文章有一个非常醒目的文本特征：文中总是大量引用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的语录，而且这些语录的字体都一律用黑体，使它们在整篇文章中显得特别引人注目。
在这样的背景下，1975年我用“走后门”的方式，搞到了刚刚出版的《核潜艇闻警出动》中译本。它的正文前居然有两篇“批判”文章，这是因为当时将苏联作家维克多·斯捷潘诺夫的中篇小说《海浪上的花圈》附在书后合为一册，所以出版者认为需要为它们分别安排一篇“批判”文章。
《核潜艇闻警出动》是苏联作家阿·约尔金的“文献性中篇小说”——全书中译本有约27万字，其实可以算作长篇小说。小说最初在1971年的《青年近卫军》杂志上连载，次年作者做了修订和扩充，篇幅增加一倍以上，出版了单行本小说。这部小说当时颇受苏联官方肯定，作者还获得了国防部的文学奖金。
《核潜艇闻警出动》当时为什么会得到苏联官方的肯定和奖励，在今天看来原因是一目了然的，但对于当时国内的一般读者来说，这种原因并不容易了解。书前那两篇声色俱厉的“批判”文章，也并未打算正面向读者揭示这种原因。我就是在这种糊里糊涂的状态中读完《核潜艇闻警出动》的。但是，要知道在1975年，这种当代军事题材的读物是极为稀见的，仅仅靠小说的标题，也足以吸引我一口气将它读完了。
我所谓的“非常奇特的阅读体验”，主要表现在这一点：明明被告知它是需要“批判”的，但我在阅读过程中，从头到尾，根本没有冒出哪怕一丁点的“批判”冲动，只有持续不断的阅读快感。特别是书中对旧日俄罗斯海军英雄勋业的追述，让我心往神驰。
军港塞瓦斯托波尔城中，1834年出现的第一座纪念碑，是为一位海军大尉建立的：“任何一个塞瓦斯托波尔的孩子都能向您解释，这是什么意思，并且还能详尽地描述‘水星号’军舰的战斗故事。……在1829年激战的五月里，参加对14艘土耳其军舰的战斗。敌人用两艘强大的主力舰向这艘似乎走投无路的双桅方帆军舰夹攻，184门大炮与18门大炮对阵，两个将军与卡查尔斯基大尉作战……”
结果呢？卡查尔斯基拼死奋战，击沉了那两艘土耳其海军的主力舰，遍体鳞伤的“水星号”胜利返回塞瓦斯托波尔！俄罗斯人就是为这样的英雄事迹建立了塞瓦斯托波尔城中的第一座纪念碑，上面刻着两行朴实无华却又渊渊有金石声的题辞：“献给卡查尔斯基，留给后代作为榜样”。
也许有人会笑话我少见多怪，或是文学品味低下，为这种三流政治小说中的陈词滥调心往神驰，我不怕，我必须说，在我寂寞的青少年时代，这是我读到过的最激动人心的战争故事。40年后，当我有机会主持“ISIS文库”时，我千方百计想让《核潜艇闻警出动》出现在文库的“兵器文化”系列中，当《核潜艇闻警出动》中译本新版的清样终于送到我手中时，我找到了当年让我激动不已的那些段落，我发现，我对那些段落的记忆是如此的深刻，纪念碑上那两行题辞，我一个字也没有记错。
平心而论，《核潜艇闻警出动》也许算不上文学精品，但是它为什么被称为“文献性中篇小说”？为什么在当时得到苏联当局的肯定和奖励？在40年后的今天，如果你是一位关心国际政治军事局势的中国读者，反而会更容易理解。
1968年，苏联出兵捷克斯洛伐克，扑灭了“布拉格之春”，美国当时正深陷越南战争的泥潭，无力在欧洲再开战场，只好默认了苏联的行动。苏联在“勃列日涅夫主义”的旗帜下，发动了一波与美国争霸的新尝试。这个阶段苏联的重要努力之一是打造它的远洋海军，《核潜艇闻警出动》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应运而生，目的是配合苏联海军向远洋进军，难怪它会得到国防部的文学奖金。小说中花费了大量篇幅描述苏联核潜艇在遥远大洋直至北极的探险活动，正是苏联海军当时这种努力的具体写照。
当年苏联“成为一个伟大的海上强国”的愿望，最终未能完全实现，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受制于不够强大的经济实力。十几年后，苏联解体，苏联远洋海军的梦想，如果不是划上了句号，至少也是遭到了致命的重创。美国人有理由弹冠相庆，相信由美国独霸全球海洋的时代终于到来了。
然而，世事无常，谁能想到，才二十几年功夫，美国又要面对另一支快速成长的远洋海军了。这支远洋海军虽然年轻，却也不缺乏祖先辉煌的血脉，更重要的是，在背后支撑这支新兴远洋海军的，是远远超过当年苏联的经济实力。
这支远洋海军的指挥官中，有人读过当年的《核潜艇闻警出动》吗？也许没有（因为他们足够年轻之故），那就读读这个新版吧。也许连约尔金也会乐意看到，当年苏联海军没有完成的愿望，将在这支新兴的远洋海军手中完成——也许在未来的历史学家眼中，当年未能完工的“瓦良格号”易主后竣工为“辽宁号”，将是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事件。
江晓原 博客文章
2015-0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