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科普小说】
王志真大医师
原创 杨秉辉
一
“肺癌”、“手术”！王副主任医师对他的病人斩钉截铁地说。
初秋，夏天的炎热未减，骄阳似火，一家大医院的门诊部，人头钻动，热气蒸腾，大马力空调的冷气敌不过众多的病人、家属带来的热量。专家门诊室的门前待诊的病人与家属挤挤挨挨，座椅不够，一部分人只好躸墙而立，还有的只好貯立走道当中，不时到诊室门口探头张望……
王副主任医师的病人是一位老年妇女，60开外的年纪，头发花白，衣着整洁。因为咳嗽、低热就诊，作肺部CT检查发现左肺下叶有一处“磨玻璃样结节”，被门诊医师嘱咐来专家门诊诊治。“磨玻璃样结节”是个什么东西？老太太並不懂，但是她从医生的表情上看来、估计事情不妙，所以这次看专家门诊是让老伴陪着来的，因为她知道医生诊断出什么坏毛病一般都是和家属说、不直接告诉病人的，再说，她也担心自己受不了。
专家並没有问病情，拿起片子一看、甚至都没有将片子插到看片灯上，便说了开头的这4个字。老太太一听、真差一点没昏倒，老伴一看，得赶紧安慰老太太啊，便嗫嚅道：
“医生，能不能先开点药吃……”
“不要命啦？”王副主任医师道，说着便让助手开出一个“肺癌术前检查全套”的检查单来，一共有8张单子，交给病人的家属，那助手说等全部查完、拿到报告再来复诊。
老先生还想问什么，下一位病人已经进来了，但还是请求道：
“医生，能不能先开点消炎的药……”
“不必了，肺癌的事要紧。”
老先生无奈，只好扶了老太太出来。由于老太体力不支，只好拿着这些单子直接回家了，並未检查。
二
王副主任医师名王志真，出生于河北农村，自幼家境清寒，他人又生得瘦小了些，在学校里常被同学欺侮，每当他哭着回家时，他爸略有文化，总是鼓励他好好读书，书读好了今后可以到县里、省里做官，“做了官看谁还敢欺侮俺们”，在王志真幼小的心目中埋下了读书、做官的种子。
王志真读书用功，成绩好了，老师喜欢，还让他做了班长。做了班长就要管班里事，事是人做的，便要管人。渐渐地王志真觉得做干部真好：说话有人听，渐渐地王班长觉得自己功课好、能力強，同学们应该听他的，说话也变得颐指气使起来。
一晃高中快毕业了，大学考什么专业能做官呢？想来想去的结果是学法律，“依法治国”嘛，治国不就是做官吗。可惜那年他爸一病不起，临终时拉看他的手说希望他今后做医生，说是做医生治病救人，“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王志真觉得也是这个理：有事求官、有病求医。
高中毕业了，王志真还真考进了医学院。因为档案评语里有“关心集体，热心为同学服务”的话，在大学里王同学继续争取当了班长，对待同学还是那么颐指气使，同学们都不怎么喜欢他，不过医科的功课重，大家也无心和他计较。到了大二那年班级改选，王志真终于落选，把他气得要死，一天都没吃饭。
医学院几年书读下来，生理、病理、药理，细菌、病毒、内科、外科、妇产科……王志真学习成绩不错，这下子觉得自己本事可大了，几乎什么病都不在话下了。
国家医疗事业发展，王志真考试成绩好，没费大事进了这家大医院做了胸外科的医生，王医师觉得他是修成正果了。
王治真在这家大医院里起早摸黑又历练了十几年，期间还在职攻读研究生，拿到了硕士学位。並且也已结婚成家，配偶便是本院手术室的一位护士，並已生有一女，活泼可爱。王医师职业生涯、家庭生活俱称顺利，唯王医师常被病人投诉，说起来其实也只是些“态度生硬”、“脾气急躁”之类的事，医院方面也只是例行公事转达：希望他“有则改之，无则加免”。在王医师看来，只一句话：“现在的病人难弄”。
终于“媳妇熬成了婆”，王志真升到了副主任医师。“副主任医师”是什么资格？是医师的高级职称，教授级别的，仅管还有个“副”字，但也是同一级了。王教授还查过：国家对副教授的待遇约等同于“县团级”干部，换句话说他现在等于是做了县长大老爷了，从小想做官的他、终于梦想成真了，王志真心里的开心劲儿就别提了。这一开心，王志真把他用在微信里的网名也改了，叫做“王志真大医师”。现在王大医师看病是在专家门诊了，号还不那么容易挂得到，为了节省王大医师的时间，看专家门诊还带两个助手……
三
这些年由于肺癌高发，而解决之道在于早期发现，及时确诊並手术切除。故一些大医院都开展了“低剂量螺旋CT筛查”的工作，确实发现了一些早期的肺癌病例，经手术切除而获良好之效果。王志真所在医院、科室也都开展了这项工作，王志真近来还的确成功地处理了好几位这样的病例，病人出院还给王大医师送了锦旗，尽管觉得他对病人的态度是生硬了些。
孰知这“低剂量螺旋CT”是太敏感了些，甚至肺部几毫米的病灶也一览无余。目前医学上对于过小的病灶是良性还是恶性一时尚难作定论。合理的处理是密切随访、即定期复查，若属恶性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总会露出马脚。这就要求医生与病人有良好的沟通，对病人作妥善的解释。
却说本文开头说到的那位病人，肺上发现的这种“磨玻璃样结节”便是这种一时难于定性、应该密切随访的病灶。那位老太太因为发热、咳嗽就诊，实在是支气管的炎症，这“磨玻璃样结节”只是意外的发现罢了。病人在王大医生这里得了个“肺癌”的诊断，又俱怕手术，终日惶惶不安。因为发热、咳嗽，只好到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寻求治疗。谁知那里的全科医生到也有些见识，安慰老太太：这种磨玻璃样结节並不一定都是癌症，甚至可以说大多数並非癌症，只需定期复查即可。老太太虽稍心定，但是想到那是专家的诊断，对全科医生所说的仍是将信将疑。不过在全科医生治疗之下发热、咳嗽却是好了。又过了半年，在全科医生鼓励之下，老太太作了“低剂量螺旋CT”复查，这“磨玻璃样结节”居然消失了，这让老太太喜出望外，逢人便说这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全科医生“本事大”。
说多了也会传到各种各样的人物耳中，就有人觉得这还了得：若是照着这专家的意见开刀了，这不等于是草菅人命吗？这绝对是严重的医德问题！果然不久，卫生局的“行风办”收到了一封由报社转来的名为“绝对严重的医德问题”的群众来信。“行风办”转发王专家的医院要求调查回复。医院方面虽不认可这是什么“绝对严重的医德问题”，但也觉得虽然应该加強医生们的业务学习，也确实应该加強对医务人员的人文教育，理解任何医疗决策的立足点皆应以病人的利益为先，並且需要与病人有良好的沟通，要努力改善服务态度。于是全院开展了一个“加強医患沟通、改善服务态度”的宣传教育活动。这事因王志真而起，王志真自然也感到了一定的压力，也在思考这些问题。
四
过了几天，一天忽然王大医师的老婆对他说：”爸叫你晚上去吃饭”。既非过年、过节，亦非岳父、岳母生日，怎么岳父大人叫去吃饭? 王志真有点忐忑不安，因为他这岳父却是当地的一位名医，虽然已经退休有年，但学生散布各医院，“耳目众多”，而且当初他因为工作关系捷先登，很让几个情敌忌妒，也不排除想看他笑话的可能，莫非他这倒霉的事情已经传到岳父那里了？岳父大人叫了，不能不去，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饭后被叫到岳父书房里去，果然是为此事，王志真只好硬着头皮恭敬地听着，不敢吭声半句。王志真虽然已经有了副高职称，但在岳父眼里也还等于是自己的孩子。
岳父说：医学古来称为“仁学”，讲的是仁爱，爱护病人是医者的天责。医学无止境，我们掌握的医学知识是永远不够的，临床医疗情况复杂，医生万万不能掉以轻心，自以为是，“满遭损、谦受益”，虚怀若谷是医生必需的品质。医生是为病人服务的，不是做官当老爷的，病人当然不懂医学，但健康是属于他们的，所以我们的任何医疗决策都应该听取病人的意见，与病人商量着办……
老先生精神甚好，一口气居然说了半个钟头。王志真低着头，只能应着：“是的、是的、知道了、知道了“。
岳母疼爱女婿，进来干扰了，说是：
“好唻、好唻，晓得唻。”前半句是对老伴说的，后半句代女婿回答了
“外公，我们要回去唻，过几天再来好不啦？”看来是她妈策动的
老的、小的这一来，岳父大人只好把话收住了。又想到今天是批评多了点，为了缓和些气氛，便拿出一本书来，说是是他一个学生写的，可以带回去看看。王志真一看是一本叫《医学人文与医患关系》的书，岳父又拿起笔来在扉页上写了“赠志真爱婿阅”几个字，还签了个名。志真连忙口称：“谢谢爸爸、谢谢爸爸“，恭敬地接了过去。
“医生是为病人服务的，不是做官当老爷的”王志真反复地想着岳父的话，似乎直击他一贯的想法，要谦虚谨慎，要尊重病人……
王志真把“王志真大医师”网名改回“王志真医师”了。他的一个好友在群里笑他：你不做“妄自尊大”医生啦？
王志真回了一个“苦笑”的表情图案。
据说从此王志真不再被病人投诉了。
原载：杨秉辉著《看病的学问》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社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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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秉辉教授，主任医师、博士生导师，曾任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院长。多年来从事肝癌的临床研究工作，不仅在学术造诣上颇多建树，而且热心医学科学普及与健康教育工作，发表各类科普文章近千篇，获上海科普教育创新奖科普杰出人物奖，现兼任上海科普教育发展基金会院士专家顾问委员会成员、《“60岁开始读”科普教育丛书》顾问、上海市科普作家协会终身名誉理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