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留给我的“财富”(钱学森之子钱永刚)(李必光)
[2013-07-30 15:06:23]

    李必光博客链接http://www.oldkids.cn/blog/blog.php?uid=11270

父母留给我的“财富”
钱学森之子钱永刚

    他们过自己选择的人生

    我38岁那年,到美国加州理工学院计算机科学系读研究生。在学院的图书馆前,我看到奠基石碑上刻着图书馆建立的时间:1966年。注视着这个年份,我心里顿生感慨:我来晚了!如果爸爸不回国,我可能18岁就进入这个图书馆的大门了,早20年入学,我是不是会比现在优秀一点呢?
    只是人生没有如果。30岁上大学的时候,老师看着我考试时感慨,如果再有半小时时间,钱永刚就是100分。我紧赶慢赶,还是有一道题来不及做,而做出来的,几乎全对。我只能苦笑,脑子没年轻时那么快了,大好年华都给了那个“内乱”的年代。
    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紧赶慢赶。一直很努力。
    我从未对父母说起过自己那一闪而过的感慨,因为我知道,爸爸妈妈对于回国的决定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后悔。而且,之后爸爸再也没有踏过那片土地,因为当年回国前,美国当局曾以钱学森行李中携有同美国国防有关的“绝密”文件为由,将他拘留,并软禁了整整五年。我爸爸说,美国人不跟我道歉,再也不登上美国的国土。
    1955年9月17日,我爸爸带着全家登上了“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回国。那一年,我6岁,妹妹5岁。对孩子来说,爸爸妈妈走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后面的意义和曲折都是长大懂事了才知道的。其实对我妈妈来说,也是丈夫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
    我外公蒋百里三十多岁就是少将,和我祖父钱均夫是知交。早年两家关系就很好,爸爸妈妈小时候一起玩耍时,曾共唱过一曲《燕双飞》,两人的缘分早已注定。
    他们俩走到一起的时候,一个已经是世界知名的科学家,一个是世界女高音比赛的第一名。我妈妈当时在欧洲求学10年刚回国,我爸爸一句话,跟我去美国吧,她就把命运交给了他。
    他们的结合被称为“科学和艺术的完美联姻”。
    多年后,我妈妈回忆起在美国的往事曾说:“那个时候,我们都喜欢哲理性强的音乐作品。学森还喜欢美术,水彩画也画得相当出色。因此,我们常常一起去听音乐,看美展。我们的业余生活始终充满着艺术气息。不知为什么,我喜欢的他也喜欢……”
    而我爸爸则一直感谢妈妈带他认识了“最深刻的德国古典艺术歌曲”,其中所包含的诗情画意和对人生的深刻理解,丰富了他对世界的认识,学会了艺术的思维方法,“才能够避免死心眼,避免机械唯物论,想问题能更宽一点、活一点”。
    有人说我妈妈为我爸爸做出了牺牲,我知道她不是的,她做的就是一件他喜欢,她也喜欢的事。
    她当妻子,丈夫爱她;她当母亲,孩子们热爱她;她的事业也做得很漂亮。懂行的都知道,一个声乐教育家,培养一个声部的学生获奖已经不易,但她从男高音、男中音到女高音、女中音,四个声部都有学生在国际上获奖。
   2009年10月31日,爸爸走了,享年98岁。妈妈是一个节制的人,从不会大哭,但吊唁那段时间,她的耳朵听不见了,腿摇摇晃晃站不住——他们共度了62年,他们的生命早已水乳交融。2012年2月5日,不到三年的时间,妈妈也随爸爸而去。他们的离去都在社会上引起很大震动,我觉得他们这辈子挺值的,他们过自己选择的人生,他们的快乐是那样真实。

    两人有一种不被金钱约束的默契

    人们评价我妈妈,最常用的词是:才华横溢,美貌绝伦。她的学生形容她说:大街上行走着一万个人,一眼就能认出哪个是蒋英。美籍华人作家张纯如在钱学森传记中则这样描述:“她见多识广、美丽大方,加上一副好歌喉,加州理工学院优秀的男性全对她着迷不已,他们甚至说,我们全都爱上了钱太太!”
    作为孩子,我对妈妈的漂亮并没什么概念,但我知道妈妈对着装非常注意,穿衣服很注意搭配,普通衣服经她一配,穿出来就是比别人好看。我成年后,她还总数落我,你这衬衫颜色不对,瞧你这身,都不配。我赶紧说,那指教。于是她会告诉我,什么上衣配什么裤子,什么衬衣搭什么外套。
    她和爸爸都出身名门,两人有一种不被金钱约束的默契。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我妈妈要么不花钱,只要花钱,还是带着大户人家的做派——买东西从来不会讨价还价,人家要多少她给多少;所有东西一定要买最好的,无论是给我们买糖果还是买衣服。
    她教学生一辈子没收过钱,对此,爸爸的说法是:学生哪有钱啊,向学生要钱的老师,我看不是好老师!
    有了爸爸的支持,妈妈给学生“倒贴钱”更没有顾虑。
    1979年,妈妈的学生傅海静到英国参加一个声乐比赛,我妈妈给了他300元,说,你拿着,去置一身西服,买双鞋。歌要唱得好,形象也要注意嘛!
    上个世纪80年代,内蒙古自治区一个无伴奏合唱团到北京演出,因为演出效果不理想,住宿费都付不起,最后连返程的路费都成了问题。我妈妈不知道怎么听说了,把我叫去,说,你今天给我办个事,去银行取1200元钱送到学校。那个年代,1200元是多大一笔数目啊!当时还没有100元的钞票,最大面额就是10元。我从来没有在身上揣过这么多钱,骑车在路上那个提心吊胆啊,生怕碰见歹徒把钱给抢了。记得走到一个路口,我停下来等红灯,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我肩膀一下,我吓得魂飞魄散,回头一看,还好,是我初中一个同学。总算把钱送到音乐学院交给我妈妈,我心里才踏实下来。
    这样的事太多太多了。每次妈妈跟爸爸说起,这个月的钱都花给哪个学生哪个学生了,我爸爸就说,好!你做得对!
    后来,我去美国读书,她拼尽全力也只给我攒了200美元,去机场送走我,她赶紧给她美国的学生打电话:永刚去了,帮一帮他。
    他们不在乎金钱不在乎名利,对组织上给的任何好处,他们的反应都是“拿走拿走”。我妈妈在音乐学院退休的时候,还只是四级教授。之前学校要给她升级,她都是说,别给我,给别人吧。
    他们俩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很有分寸,喜怒不形于色。再高兴妈妈都不会哈哈大笑,再大的事情也只是淡淡一说,从不会絮絮叨叨。那时候,毛泽东、周恩来经常把我爸爸叫去,对他的工作表示肯定。这在很多人看来是多大的事啊,我爸爸却几乎不提,他从心底里觉得这没什么可骄傲的。
    我一再说,我很佩服他们,我经常反思,自己能不能做到宠辱不惊?我后来去外地当兵,因为知识分子的家庭背景,入党一拖再拖,当时非常郁闷,但回家见到妈妈,立刻被她的淡定感染,也就简单说了两句。
    我从美国加州理工学院毕业后,几年后回国,看到爹妈老了,家中墙皮掉落,已显破败。而从事音乐教育的妹妹已经定居美国,我知道我必须回来照顾父母,因为他们有任何困难都不会向组织提要求。
    很多了解他们的人说,你的父母简直是圣人。我说不只是他们,他们那一代人都这样,都很爱国,淡泊名利,一旦国家有需要,自己的一切全能放下。

    读书是我们家的家风

    在今年4月中央音乐学院组织的我妈妈的追思会上,我曾说,爸爸妈妈走到一起后,发现彼此认同的地方就更多了:都有对文化的爱;都有对科学技术对今天社会发展重要性的认识;而且,对于教育、教育子女都有非常一致的做法。
    他们自己非常优秀,但对孩子的分数从不苛求。我小时候的成绩单并不漂亮,总有几个4分,他们看了,只是笑笑,从来不说,你再努把力,考个满分。他们知道丢个一分半分很正常,硬让孩子吭哧出个满分来,太累。他们也没有教育过我要多读书,但我爸爸有空就念书,夏天没空调,他一边打着扇子一边看。这一切我从小看在眼里,小学二年级就认识几百个汉字,天天抱着大部头小说看,看不懂也硬看。妈妈去开家长会,老师说,如果家庭经济条件允许,可以多买一些孩子愿意看的书。妈妈回来高兴地说,老师夸你爱读书。后来我每次问她要零花钱,她都给得很痛快,有时候甚至还多给一些。她知道我不会乱花,所有的钱都拿来买书了。
    我记得上初一那年,班主任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问,看看你的成绩单,有什么问题?我看了半天没看出来。老师说,这就是你的问题,对自己要求不高,像你这个条件,应该消灭4分,全拿5分。
    吃晚饭的时候,我跟爸爸说起这个事,他一句话没说,呵呵一乐,走了。
    尽管那年期末考试我真的全拿了5分,但觉得自己亏大发了,少读多少课外书啊。
    《十万个为什么》刚出版的时候,有一年暑假,爸爸说话了:一天看70页,有不明白的就攒着,我有空你问我。
    平时他们工作忙,没有太多精力管孩子,难得这么明确地提出要求,我像得了令一样天天埋头苦读。头一天看70页还挺紧张,因为毕竟不是小说,一天要读十几、二十几个问题,看懂还真不容易。但我硬着头皮往下看。爸爸也不检查,到周末难得有点时间,他会问,有什么问题吗?我赶紧把做了标记的问题提出来。
    那时候读书,不像今天这么功利,既不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也不是为学习写作方法,一切凭兴趣,读就读了,天晓得有什么用。爸爸妈妈都认为学问是一种积累,要持之以恒,不能功利不能着急,积累到一定份儿上,你不想让它起作用都不成。我爸爸自己就是这么学成的,他不是天才,从没有跳过级。一年一年的书读下来,直到念博士,所有的积累终于将他的创造性彻底打开。
    最近10年,我一直参与建设“钱学森图书馆”。我从小喜欢理工科,大学学的是工科。但是图书馆建设会用到很多文科方面的知识,包括外形设计,陈列大纲的拟定,解说员的解说词,各种活动的发言稿……大家认为我还能胜任,而且很多跟我聊天的人也觉得我知道的比较多,这都是缘于当年读课外书潜移默化的积累。
    所以我对书始终有着很特别的感情。“文革”中停课闹革命,很多同学一听不念书了,烧的烧撕的撕,把课本全毁了。我却找了个旅行袋,把所有的书、作业、笔记装了一大包,骑着自行车驮回了家。后来我还为此受到了同学们的批判,说我对书的感情这么深,是受修正主义的毒害。
    尽管我没有当成大科学家,没有当成像我妈妈那样有名的教授,但父母给我的影响让我一生受用。

李必光 博客转载
2013-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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